沈从文先生是我很喜欢的作家,犹记得我最早读的他的作品是初二时中学语文课本里选的一篇课文——《云南的歌会》。其文中朴实的语言让我觉得很亲切,当即喜欢上了他。后来读过一些他记录儿时生活的散文,也看过黄永玉先生等写的一些与他相关的文章。 《边城》是沈先生的小说代表作。初读《边城》,是在高二。那时看完整部作品后所有的感受归结为四个字:“埋怨”和“期待”。埋怨二老傩送在哥哥去世后对翠翠的追求心存疑虑,埋怨船总顺顺,总觉得是因为他和老船夫那段话①导致老船夫去世的,认为如果没有这一切,悲剧就不会发生,二老傩送会和翠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老船夫也不会离开人世。“期待”是因为心理上在要求自己退一步,接受作者小说中安排的一切不幸,所以在这种心理情况下期待着,期待“明天”那个人就能回来,陪在翠翠身边,分担她的痛苦,继续接任祖父五十年来的撑船任务。从此以后,两个人在这山谷之间,烟火尽头、繁华尽处,开一方水土,看繁花落去、听百鸟争鸣,任时光荏苒,终究相守相伴。
而现在,或许是长了几岁的缘故,重读《边城》,仍然会有埋怨、有期待,但是又觉得,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丝毫没有读者可以再发挥的空间。如果说有,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所谓“边城”,是一个坐落于川湘交界的小山城,名为“茶峒”。“茶峒地方凭水依山筑城,近山一面,城墙俨然如一条长蛇,缘山爬去。临水一面则在城外河边留出余地设码头,湾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时运桐油、青盐、染色的五子。上行则运棉花、棉纱以及布匹、杂货同海味。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迫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依山傍水的小城、错落有致的吊脚楼、与外界交换货物的方式、良好的生态环境、春夏秋冬各不相同的风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美景孕育“美”人,是的。这里不仅景美,人的心灵更美。
“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随意解渴。”“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忠于职守的划船人一点敬意。……走到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照例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沾那点便宜。那屠户说,‘爷爷,你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为这是血钱,不比别的事情,你不收钱他会把钱预先算好,猛的把钱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且把分量故意加多。”“那人回到茶峒城边时,一见熟人就报告这件事②,不多久,全茶峒城里外便皆知道这个消息了。河街上船总顺顺,派人找了一只空船,带了副白木匣子,即刻向碧溪撑去。城中杨马兵却同一个老军人,赶到碧溪去了,砍了几十根大毛竹,用葛藤编作筏子,作为来往过渡的临时渡船。……到后帮忙的人来了,从大河船上运来的棺木也来了,住在城中的老道士,还带了许多法器,一件旧麻布道袍,并提了一只大公鸡,来尽义务办理念经起水诸事,也从筏上渡过来了。家中人出出进进,翠翠只坐在灶边矮凳上呜呜地哭着。”“到了中午,船总顺顺也来了,还跟着一个人扛了一口袋米,一坛酒,大腿猪肉。”……无论是老船夫、船总顺顺、养马兵,还是这个小山城里的屠户、店主,他们从事不同的工作,有着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都淳朴、善良、讲义气,心灵澄澈明净。
“二老想出了个主意,就是两兄弟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让人知道是兄弟两个,两人轮流唱下去,谁得到回答,谁便继续用那张唱歌胜利的嘴唇,服侍那划渡船的外孙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轮到大老时也仍然由二老代替。两人凭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这么办可说是极公平了。提议时,那大老还以为自己不会唱,也不想请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种诗人性格,却使他很固执的要哥哥实行这个办法。二老说必需要这样做,一切才公平一点。”天保健硕勇敢,傩送俊朗善良,我原本以为,无论结局翠翠嫁给了谁,在这景美,人美,情更美的小山城里,她都会幸福一生。
然而,我错了!
这是一个淳朴得近乎原始的小山城,人人心善志坚、率直而又万事以他人为先,让人无法想象悲剧的来临。但是,作者偏要悲剧在此发生。这样的社会环境决定了在此发生的悲剧会让人痛入骨髓,恒久萦绕于心。正如小说的结尾③一般,余韵幽长。
人们总要等到失去之后才会开始后悔,或者产生愧疚之心。如此,“遗憾”二字得以生成。
我想,如果当初的翠翠勇敢一点,明白地告诉祖父自己的想法,故事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局?如果在哥哥天保跟船下河后,二老傩送能够有点私心,领受哥哥的好意,直接请媒人到翠翠家里提亲,结局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答案是肯定的。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只会被湘西的景和人所吸引,决不会从中体会到现在这种绵长的哀伤。由此,《边城》也不会如此吸引人,会变得与当今的傻白甜小说无异。更何况,在这样一种封闭、传统的大社会背景下,如果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大大方方说出自己心中所想和心中所爱,那“美”又从何而来?如果傩送真有私心,那完全可以车路马路并举,再依靠翠翠心中那朦朦胧胧的情感,他绝对可以获得心中所爱。但是当所有的假设都进行不下去的时候,仔细思考才发现,那是因为社会环境就是一张网,如果要求符合逻辑,那读者如何想象也冲破不了这一片天地。
就文本而言,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同时喜欢翠翠,结局却是翠翠陷入痛苦的深渊、漫无边际的等待。我想,如果大老泉下有知,这是他所不愿看见的结局吧。喜欢一个人,真心希望他好!我认为,大老之所以会选择离开,不仅是因为车路没走通,更是因为自己没有二老竹雀般的歌喉以及万事以他人为先的高贵品质,更何况和自己竞争的还是自己的亲弟弟。弟弟丝毫不比自己差,在碾坊和渡船面前毅然选择渡船,已经表明了弟弟的诚心和对翠翠的真心。所以,在这一场竞争中,大老作为兄长,他退出了。虽然心里不免会有难过,但心底肯定也潜藏了对弟弟和翠翠的祝福。
如果已经打定主意退出这场竞争,理所当然,外出是大老表明态度的最好的选择。一来可以疗慰自己的内心,二来也不必使二老在追求翠翠的过程中再有所顾虑。
大老高尚,可是,二老傩送也是这个小山城里的人!既然当初和哥哥说好了公平竞争,他又怎会反悔?心善志坚,一诺千金。加之后来哥哥去世,就算再怎么喜欢,傩送也只能暂时默默把翠翠放在心底了,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再去娶翠翠为妻?
读到老船夫带着遗憾离开人世,“翠翠正在灶边一面哭着一面烧水预备为死去的祖父抹澡”,我猜一定有许多人和我一样,那一瞬间非常想埋怨船总顺顺和二老。可是仔细思考,我们又能埋怨他们些什么呢?他们所表现出的一切行为,只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怪只怪,造化弄人!
我想,在翠翠心中祖父是最重要的吧!无论再给她多少次机会,让她用此生的幸福换祖父的常年康健,她肯定会答应得毫不犹豫。祖父在世时,爱情是翠翠生活的调味剂。当祖父偶尔提及她所在意的人时,脸上虽露羞涩之态,但心中必定万分欣喜。现在祖父不在了,就算意中之人时刻陪在身边,也难以欢喜吧。毕竟,祖父是她此生唯一的亲人。正如文中所述那般,她仍然可以划着船过日子,一切依旧。惟对于生活,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了。
人们常说,酒这种东西,初尝极苦,细品却甘甜。而这个故事,初读即会被湘西的景和人所深深吸引,但是又于平淡生活中隐藏着一种莫大的悲哀,直至小说结局,这种还未完全透彻的悲哀才喷发出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满目山河空念远”虽常被我们熟记于心,但若想要及时怜取眼前人,不伤春,又谈何容易?
生活中总是充满无奈。也许,这才是所谓的人生吧!
注:
①“我听一个中寨人说你预备同中寨团总打亲家,是不是真事?”
船总见老船夫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想得一个满意的回答,就说:“有这事情。”那么 答应,意思却是:“有了你怎么样?”
老船夫说:“真的吗?”
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样?”一个疑问。
……
船总不让老船夫再开口了,就语气略粗的说道:“伯伯,算了吧,我们的口只应当喝酒了,莫再只想替儿女唱歌!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我也求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我们只应当谈点自己分上的事情,不适宜于想那些年青人的门路了。”
老船夫被一个闷拳打倒后,还想说两句话,但船总却不让他再有说话的机会,把他拉到牌桌边去。老船夫无话可说,看看船总时,船总虽还笑着谈到许多笑话,心中却似乎很沉郁,把牌用力掷到桌上去。老船夫不说什么,戴起他那个斗笠,自己走了。
② 指翠翠的祖父去世。
③ 到了冬天,那个圯坍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