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几年前大一时看完了蔡东藩的《后汉演义》,就再也没有看过新的古典章回小说,而这段日子(2020年2月)突发奇想,又新看了一本。实际上《后汉演义》成书于民国,已不能算作古典小说,只不过仍保留了古典小说的体例和语言。至于这新看的一本,乃是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比蔡东藩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早了个十几年,在大清朝快要完了的时候写出来的。吴趼人去世于1910年,1903年这部书开始在《新小说》月刊上连载,从1884年中法战争一直写到1904年左右,记述了主人公“九死一生”20年的生涯。多余的不再介绍,度娘是个好东西。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小说开创了中国小说以“我”为主人公叙事的先河,尽管小说在第一回“楔子”里就声明该书是作者“买”来的。
我上初中时在书店里看到的该书一个版本的封面图,我对这个封面印象极为深刻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中国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它与《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孽海花》一起,并称为“晚晴四大谴责小说”。鲁迅曾这样评价谴责小说:
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
从该书的名字也能看出,小说旨在描写晚清社会之怪现状,并在字里行间直接表达作者的态度,这一点与杰出的讽刺小说《儒林外史》是有很大区别的。
我在合卷之后作出了一个评价,即这本书可以改一个名字,唤作“四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即便这样看来,也不算太过时。你道为何?且看我读书时随手摘录的几段,便知分晓。
五胡大闹时,他们到了中国,都变成中国样子,归了中国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国人,然而入关三百年来,一律都归了中国教化了。甚至于此刻的旗人,有许多并不懂得满洲话的了,所以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国人灭人的国,还是这样吗?此时还没有瓜分,他已经遍地的设立教堂,传起教来,他倒想先把他的教传遍了中国呢;那么瓜分以后的情形,你就可想了。——第二十二回 论狂士撩起忧国心 接电信再惊游子魄
一百年前是这样,一百年后难道不是这样?那时是“遍地的设立教堂”,现在岂非更甚?有些被扶贫者念的是什么经,拜的是谁家神,信的是哪个主义,谢的是谁个的恩?
未开工之前,单为了这条船,专请了一个外国人做工师,打出了船样。总办看了,叫照样做。那时锅炉厂有一个中国工师,叫梁桂生,是广东人。他就说这样子不对,照他的龙骨,恐怕走不动;照他的舵,怕转不过头来。锅炉厂的委员,就去回了总办。那总办倒恼起来了,说:‘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领!外国人打的样子,还有错的么?不信他比外国人还强!’……这一来总办急了,问那外国人,那外国人说修得好的。谁知修了个把月,依然如故。无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这个都是依了外国人图样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样没有;如果走了样,少不得工匠们都要受罚。’总办道:‘外国人说过,并不曾走样。’桂生道:‘那么就问外国人。’总办道:‘他总弄不好,怎样呢?’桂生道:‘外国人有通天的本事,那里会做不好。既然外国人也做不好,我们中国人更是不敢做了。’
我道:“最奇的他们只信服外国人,这是什么意思?”佚庐道:“这些制造法子,本来都是外国来的,也难怪他们信服外国人。但是外国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们中国人专门会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读书人才会。读书人当中,也还有作的好、作的丑之分呢。叫我们生意人看着他,就一窍不通的了。难道是个中国人就会作八股么?他们的工艺,也是这样。然而官场中人,只要看见一个没辫子的,那怕他是个外国花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这个全是没有学问之过。”
——第三十回 试开车保民船下水 误纪年制造局编书
洋奴哲学一百年来何尝离开?不过潜藏了二十年而已,大开之后,是蓬荜生辉还是开门揖盗?
办案之委员,居然能委曲成全,断令将二三十家房子,一律卖与外人,当是外交老手,洋务能员。——第五十回 溯本源赌徒充骗子 走长江舅氏召夫人
一语点出洋务运动实质,今人的见识尚不如一百年前,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首席“外交老手,洋务能员”的李鸿章大人仍是今天蒙昧众生的爱国偶像,二是今天有些办洋务者,大抵也如是。
要巴结督办,却将公司之钱胡乱报销,则平日可想。我读至此,为我国集资实业一恸,固不仅此公司为然也。——第五十二回 酸风醋浪拆散鸳鸯 半夜三更几疑鬼魅
外国人本来招去做工,也未必一定要怎么苛待。后来偶然苛待了一两次,我们中国政府也不过问。那没有中国领事的地方,不要说了;就是设有中国领事的地方,中国人被人苛虐了,那领事就和不见不闻,与他绝不相干的一般。外国人从此知道中国人不护卫自己百姓的,便一天苛似一天起来了。”——第五十九回 干儿子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静安寺路(上海马路名)一带,多是外国人的住宅。有一天,一个乡下人放牛,不知怎样,被那条牛走掉了,走到静安寺路一个外国人家去,把他家草皮地上种的花都践踏了。外国人叫人先把那条牛拴起来。那乡下人不见了牛,一路寻去,寻到了那外国人家。外国人叫了巡捕,连人带牛交给他。巡捕带回捕房,押了一夜。明日早上解送公堂,禀明原由。那原告外国人却并没有到案。那官听见是得罪了外国人,被外国人送来的,便不由分说,给了一面大枷,把乡下人枷上,判在静安寺路一带游行示众,一个月期满,还要重责三百板释放。任凭那乡下人叩响头哭求,只是不理。于是枷起来,由巡捕房派了一个巡捕,押着在静安寺路游行。游了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国人马屁,把他押到那外国人住宅门口站着,意思要等那外国人看见,好喜欢他的意思。站了一天,到下午,那外国人从外面坐了马车回来,下了车看见了,认得那乡下人,也不知他为了甚事,要把这木头东西箍着他的颈脖子。便问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诉了。那外国人吃了一惊,连忙仍跳上马车,赶到新衙门去,拜望那官儿。那官儿听说是一个绝不相识的外国人来拜,吓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连忙请到花厅相会。外国人说道:‘前个礼拜,有个乡下人的一只牛,跑到我家里……’那官儿恍然大悟道:‘是,是,是,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经判了用五十斤大枷,枷号在尊寓的一条马路上游行示众,等一个月期满后,还要重责三百板,方才释放。如果密司不相信,到了那天,兄弟专人去请密司来监视行刑。’外国人道:‘原来贵国的法律是这般重的?’官儿道:‘敝国法律上并没有这一条专条,兄弟因为他得罪了密司,所以特为重办的;如果密司嫌办得轻,兄弟便再加重点也使得,只请密司吩咐。’外国人道:‘我不是嫌办得轻,倒是嫌太重了。’那官儿听了,以为他是反话,连忙说道:‘是,是。兄弟本来办得太轻了。因为那天密司没有亲到,兄弟暂时判了枷号一个月。既是密司说了,兄弟明天改判枷三个月,期满责一千板罢。’那外国人恼了道:‘岂有此理!我因为他不小心,放走那只牛,糟蹋我两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过请你申斥他两句,警戒他下次小心点,大不了罚他几角洋钱就了不得了。他总是个耕田安分的人。谁料你为了这点小事,把他这般凌辱起来!所以我来请你赶紧把他放了。’那官儿听了,方才知道这一下马屁拍在马腿上去了。连忙说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便把他放了就是。’外国人道:‘说过放,就把他放了,为什么还要等到明天,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儿又连忙说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国人听说,方才一路干笑而去。
“那官儿便传话出去,叫把乡下人放了。又恐怕那外国人不知道他马上释放的,于是格外讨好,叫一名差役,押着那乡下人到那外国人家里去叩谢。面子上是这等说,他的意思,是要外国人知道他惟命是听,如奉圣旨一般。谁知那外国人见了乡下人,还把那官儿大骂一顿,说他岂有此理,又叫乡下人去告他。乡下人吓得吐出了舌头道:‘他是个老爷,我们怎么敢告他?’外国人道:‘若照我们西例,他办冤枉了你,可以去上控的;并且你是个清白良民,他把那办地痞流氓的刑法来办你,便是损了你的名誉,还可以叫他赔钱呢。’乡下人道:‘阿弥陀佛!老爷都好告的么?’那外国人见他着实可怜,倒不忍起来,给了他两块洋钱。你说这件事不更冤枉么?”
——第六十七回 论鬼蜮挑灯谈宦海 冒风涛航海走天津
要是都友邦惊诧,那还办什么外交呢?套用李云龙的话说,不是弱国无外交,而是你在洋人面前太熊!
十余家之村落,且无行沽处,而烟馆乃有两家。真是一举目一投足,无非怪现状。吾更默观夫吾中国矣,商务最盛莫如上海,上海精华,萃于租界,租界之繁盛,又以大马路、四马路为首屈一指。此大马路、四马路者,各长三里余,其两旁市肆之宏阔,装潢之富丽,几眩人目。其间鸦片烟馆,大小不知其数,几为各种行业之冠。独于此两马路中,欲求一米肆而不可得。荒凉如老米店者如彼,繁盛如大马路、四马路者又如此,呜呼,怪现状可胜偻指计哉!
——第六十九回 责孝道家庭变态 权寄宿夜店行沽
所最怪者,灭伦背亲之事,乃出于日讲孝弟忠信仁义道德之人。吾于此遂不得不远避乎高谈理学之士大夫。——第七十三回 书院课文不成师弟 家庭变起难为祖孙
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理学家、“东林党”,是国之巨蠹,这群人在今天叫“公知”。
我叹道:“我们和外国人办交涉,总是有败无胜的,自从中日一役之后,越发被外人看穿了!”——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鬟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岭属他人
“这封信,你道他说些什么?他说:‘台湾一省地方,朝廷尚且拿他送给日本,何况区区一座牯牛岭,值得什么!将就送了他罢!况且争回来,又不是你的产业,何苦呢!’这里抚台见了他的信,就冷了许多,由得这里九江道去搅,不大理会了;不然,只怕还不至于如此呢。”——第八十五回 恋花丛公子扶丧 定药方医生论病
裘致禄他在福建日子甚久,仗着点官势,无恶不作……后来被新调来的一位闽浙总督,查着他历年的多少劣迹,把他先行撤任,着实参了他一本,请旨革职,归案讯办。这位裘致禄信息灵通,得了风声,便逃走到租界地方去。等到电旨到日,要捉他时,他已是走的无影无踪了。后来访着他在租界,便动了公事,向外国领事要人。他又花言巧语,对外国人说他自己并没有犯事,不过要改革政治,这位总督不喜欢他,所以冤枉参了他的。外国人向来有这么个规矩,凡是犯了国事的,叫做‘国事犯’,别国人有保护之例。据他说所犯的是‘改革政治’,就是国事犯,所以领事就不肯交人。
还是上面那第一百零二回,这一回里讲了这么个故事,说是这裘致禄被抓前怕抄家,就把搜刮来的财物寄放在十几个朋友家里,后来他被发配边疆,他儿子去讨要时这些朋友早做了手脚赖掉了。他儿子讨不到钱,只得去投奔姨娘,却又赖上了姨娘,说父亲有钱寄放在这里,不拿出来就去告官。姨娘急了,又想办法把自己的家财偷运到干爹家,后来去讨要时又被干爹家赖掉了。这么一个故事,作者最后评价道:
虽然,今之士夫,犹有倡言借外债以兴实业,聘客卿以修内政者,何竟智与致禄姨娘等也。
这就是我摘录的所谓“四十年来怪现状”者,难道它不是么?一百年前的书,仍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