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庆忠
细心的朋友在读《红楼梦》时,一定注意到,曹公为我们塑造了两位极为成功的艺术形象——邢夫人与尤氏,她们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填房,也叫续弦。
续弦和填房其实就是同一件事情,只是站的角度不一样而已。男方妻亡再娶叫续弦,站在女方的角度来说,就是填房。
那么填房地位怎么样呢?古代男子允许“三妻四妾”,妻妾生下孩子是有嫡、庶之分的。妻子生下的孩子是嫡子,而妾生的孩子是庶子。续弦也是正室,生下的孩子也是嫡子,不过在优先级别上,要在亡妻的孩子之后。妻子和孩子一般是会进入族谱的,与娘家也是正当亲戚关系,并且可以享禄加诰,妾则不行。
当然最理想的一种方式是:女婿和岳父家庭相处很好,岳父母不愿失去女婿,女婿也愿意继续保留这门亲戚,一般会让他妻子的亲妹妹也就是岳父母的次女嫁给原来的女婿作“填房”。这也是妾为什么尊称“姨娘”的原因。
纵观《红楼梦》,邢夫人与尤氏有如下共同特征:
一是填房的尴尬身份。填房虽然也是妻,实际上介于正妻和妾之间。要是原配呢,该享有的权力、尊严夫家会一分不少地给。比如王夫人与凤姐,哪个敢轻视!若是妾,像赵姨娘那样,即便儿女双全也会遭人不断弹压。唯有填房,地位不上不下,大家心知肚明,全靠别人裁夺或自己拿捏分寸,倘若考虑不周或顾及不全,难免不尴尬难堪。正因为如此,邢夫人虽为长房,却捞不着管家;尤氏虽管家,但权力却极其有限。
二是都无亲生儿女。邢夫人有贾琏与迎春(贾琮存疑),尤氏有贾蓉。至于亲戚,从书中可知,邢夫人姊妹四个,胞弟傻大舅邢德全,二妹已经结婚,三妹未婚。兄嫂邢忠夫妇及侄女邢岫烟,推测应该是叔伯关系,不是至亲;至于尤氏,似乎更惨,只有继母尤老娘及两位“拖油瓶”的妹妹——尤二姐与尤三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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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娘家都不是名门望族。邢夫人与尤氏的娘家怎样,作者并没有交代。估计应该是个没落贵族,先前也曾显赫过。正像凤姐谦辞“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否则她们不会嫁给名门豪族贾家,也不会官封诰命。但到她们这一代,却都没落了。不然邢夫人堂哥邢忠不会带着妻女到贾府求救济,小弟邢德全也不会至今未娶,大妹所嫁非人,小妹老大守空闺;至于尤氏,从书中来看,继母尤老娘及二姐、三姐去后,娘家实已无人。
四是都空有诰封头衔。女人的诰命等级是和丈夫或者儿子官职相关联的。比照明朝官级,贾府里有诰命的夫人四位,分别是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与尤氏(李纨暂不算)。除去贾母,邢夫人与尤氏诰级均高于王夫人。贾赦世袭荣府一等将军,邢夫人诰封一品夫人;贾珍世袭宁府威烈将军,尤氏诰封三品淑人;而贾政,最初是主事,后升为员外郎,官从五品,王夫人实际诰封五品宜人。别比邢夫人,就比尤氏还差了两个级别呢!但这丝毫没有撼动王夫人在贾府的地位及实力。
五是都不得丈夫和贾母的待见。邢夫人“只知奉承贾赦,家中一应大小事务,俱由丈夫摆布”,贾赦“成日里和小老婆喝酒”,威逼鸳鸯做妾、强索石呆子古扇、将迎春嫁到孙家抵债,邢夫人不但不管不问,甚至还是同伙与帮凶!因替贾赦说媒,贾母当众斥责她“贤惠也太过了!”;贾珍在宁府以“习射为由”聚赌、父子兄弟素有“聚麀之诮”,“把宁国府竟翻过来了”,尤氏也不敢深管。凤姐过生日、薛蝌与岫烟主亲等出力不讨好的差事,贾母总是先想到她;凤丫头病了,中秋节尤氏竭尽全力地讲了个“笑话”,贾母竟然“睡着了”!
六是都没有名字。这个在封建社会很常见,女人没有名字,结婚后,均冠娘家姓氏。按照封建正统称谓,她们的全称应该是贾门邢氏和贾门尤氏。
纵横对比,邢夫人与尤氏又有如下不同之处:
一是辈分不同。邢夫人年长尤氏一辈,尤氏跟丈夫贾珍称呼,应该称邢夫人为叔伯婶子,而邢夫人则称尤氏为侄儿媳妇。
二是地位不同。宁府贾珍是长房,无二房,因此,尤氏是宁国府的管家奶奶;邢夫人则不同,虽是荣府长房,但并不管家,荣府实际管家人是她的妯娌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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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性格不同。曹公给邢夫人性格精准概括为“尴尬”,而对“独艳”尤氏则集中描写为“懦弱”。
邢夫人的“尴尬”主要通过以下方面体现:
一是与王夫人较劲。邢夫人没有实力与王夫人抗衡,于是就在小事上作文章。傻大姐误拾绣春囊,邢夫人“不行于声色”,封了给王夫人送去,很有点挑衅奚落味道。把王夫人“气了个死”,只带着个贴身小丫头,急急忙忙找凤姐商量对策,这才引出后续抄检大观园精彩篇章。最终王善保家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邢夫人也只能装病不出,了结此事。
二是难为贾琏两口子。贾母生日,凤姐按规矩捆了公然欺主的费婆子亲家,邢夫人晚间趁着席散,当着众人的面演出婆婆向媳妇“求情”闹剧,公然给凤姐难堪,把“霸王似的”凤姐气得直抹眼泪;贾琏资金周转困难,向鸳鸯求助借当,被邢夫人知道后,她本人“分明不缺”,仍然以此事要挟,敲诈贾琏二百两银子作为中秋节的费用。
三是挑拨兄妹关系。把对王夫人和凤姐的不满,全部撒到迎春的身上。借迎春奶妈参赌被撵之事,在迎春房里斥责,挑拨兄妹关系,“总是你好哥哥、好嫂子,一对儿赫赫扬扬,琏二爷,凤奶奶,两口子遮天蔽日,百事周到,通共这么一个妹子,全不在意……你虽然不是他一个娘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该彼此瞻顾些,也免得别人笑话……”
四是对姊妹亲戚吝啬冷漠。将邢家“一分家私,都是她把持带来”,亲弟妹全然不顾,“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亲戚想花两个钱,“无奈竟不得到手”,遭到邢大舅酒后吐槽,贾珍恐人听见不雅,连忙用话解劝;侄女岫烟进贾府,她不但不帮衬,还让岫烟从月钱里,拿出一两银子给邢忠夫妇送去,让岫烟为钱犯难,甚至天寒当了仅有的棉衣。连探春、平儿和宝钗都看到了,作“姑妈”的邢夫人怎会不知?
尤氏的“懦弱”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任由下人无理。丫头素云嫌脂粉“往姑娘那里取去”麻烦,就直接将自己的给尤氏用,李纨看不过,指责道:“幸而是她,要是别人,岂不恼呢?”伺候主子洗脸,丫头必须跪下将脸盆举过头顶。尤氏到李纨处,更应礼仪有加,可炒豆却不买账,心不在焉地半弯着腰捧着脸盆,尤氏也不计较。银蝶看不过,“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意,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着便了”。
二是被奴才轻视。贾母过生日,尤氏见荣府“早晚园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入的人又杂”怕有不防的事,想“叫该班的人吹灯关门。谁知一个人牙儿也没有!”便命丫头传管家的女人。值夜的婆子一见是东院的尤氏差遣,便“不大在心上”,不听调遣倒还罢了,竟放话“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边人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尤氏受了气,也只是找下人们评理,对周瑞家的抱怨道:“周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
三是被下人怠慢。抄检大观园之后,尤氏到贾母处正赶上大家聚餐,因“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伺候添饭的人不去把多出一位“三姑娘的饭拿来添上”,就私自将下人吃的白粳米饭盛给尤氏吃,连贾母都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给你奶奶”……
四是任由别人欺凌作践。因贾琏偷娶尤二姐,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对迎出来的尤氏照脸一口唾沫,随意辱骂尤氏“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把贾珍的恶行一律推给尤氏“自古说‘妻贤夫祸少’,‘表壮不如里壮’,你但凡是个好的,他们怎敢闹出这些事来?”并且当着尤氏的面骂贾蓉“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东西!……你死了的娘阴灵儿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当着矮人说短话,这分明是嘲笑尤氏无儿无女。而尤氏呢,也只是“并无别话”,任由欺凌作践,被“揉搓成一个面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