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白深刻,幽默诙谐 ——赏析《骆驼祥子》的语言特色

老舍是一位语言艺术大师,是运用纯正的北京口语进行文学创作的杰出代表,他创造的丰富多彩的语言艺术世界永远充满活力,散发着独特的艺术魅力。他的作品总是那么的清新活泼而又凝练隽永、幽默传神,以北京话为基础的俗白,在现代作家中独具一格,这在《骆驼祥子》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作品中的语言凝练含蓄、准确生动、幽默诙谐,人物语言个性鲜明、独特,以及以北京话为基础的俗白,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浓郁京味

 

老舍生于北京,从小就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切身经历了城市底层百姓的贫困生活,这使他对城市贫民有着天然的了解和同情,特别是对北京话,北京的风土人情、生活习惯,北京人特有的性格、习俗、心理都了如指掌,这些经历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厚实的生活经验和精神支撑。小说《骆驼祥子》最能体现出他的人生况味,其最大特色,就是鲜明突出的京味儿——用北京话写出来的北京的地方味、乡土味。老舍自己说“把顶平凡的话调动得生动有力”,“烧出白话的‘原味儿’来”,所以他能把握住北京人独有的质和独有的味儿,被公认为“京味小说”的宗师。《骆驼祥子》全书一共用了641处儿化语,有的篇章达40多处,还有很多词汇都是地道的北京话,如“拉晚儿”“嚼骨”“胶皮团”“杀进腰”“谱儿”“耍个飘儿”等,全是很纯熟的北京口语。其中高妈劝祥子放钱:“告诉你,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儿永远是一个子儿!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们的眼睛是干什么的?瞧准了再放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你听我的,准保没错!”儿化语“没错儿”“一个子儿”“兜儿”,北京方言中狭隘的四字语“秃尾巴鹰”“海里摸锅”以及北京的重口味方言“搁下”等,都是典型的地方语言,带有独特的“京味儿”,干脆利落,一下子把高妈这个有眼光、有思路、有手段、有想法的旧社会里非常成功的一个社会底层人物生动鲜明地塑造出来了。

 

 

 

 

 

 

 

 

 

俗白而深刻

 

(1)叙事语言通俗易懂
《骆驼祥子》中的语言以北京话为基础,都是“俗”而且“白”的,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修辞,“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如同潺潺溪水般自然流畅而又令人倍感酣畅淋漓。有人用电脑统计,《骆驼祥子》只用了常用字二千四百一十一个,不仅冷僻字眼儿一个也没有,就连人们常用的“时”,老舍不是写成“时候”,就是写成“那阵子”,因而具有文化水平较低的人也可以毫不费力地进行阅读。例如:
“那什么,”王二搓着手说,“我来看房,怎么进去呀,大门锁着呢。那什么,雪后寒,真冷!那什么,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许是上海,我说不清。左先生嘱咐我来看房。那什么,可真冷!”
这段话中,王二说话简短且带有明显的口头禅,老舍抓住人物的身份和性格,把地方方言和个人的口头禅完美糅合在一起,自然通俗不造作。
老舍在叙事的过程中,运用这种又俗又白的叙述语言,能把叙事者与小说中人物的内心语言水乳般地交融在一起,使读者读后感到既是人物内心活动,又是叙述人的具体描述,真正达到了叙述人像钻进人物内心去说话的境地。如:
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
这种通俗化、口语化的叙述语言将祥子的心理活动真切、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让读者能够很快“进入角色”,身临其境地分担人物的思想感情,从而产生情感上的共鸣。

(2)话中有话,韵味儿十足
小说初看去,好像作家毫不费力地在堆砌着一些大实话大白话,通俗易懂,而仔细思索后就不难发现原来是话中有话,韵味儿十足。比如小说对孙侦探的那段描写:
“别装傻!”孙侦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个积蓄,拿出来买条命!我一个月还没你挣的多,得吃得穿得养家,就仗着点外找儿,跟你说知心话!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哥儿们的交情是交情,没交情我能来劝你吗?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图点什么,难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风?外场人用不着费话,你说真的吧!”
从表面上看,这段文字句式简洁,通俗明白,流畅单纯,富有北京地方风味,类似随意拉家常讲故事一般,却话中有话,批判性十足。孙侦探既代表了社会黑暗势力,是旧社会的爪牙,为人阴险狡诈;又同样是一个底层人物——一个小小的巡警,家里有一大家子人等着揭锅,被别人压榨,也知道怎么压榨更底层的人。一个生活在管理阶级最底层的人也会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最痛苦、最悲惨的人群进行勒索,这简直就是一种赤裸裸的讽刺。这种黑暗腐败的社会现实,使处于社会底层的祥子等劳动人民的生活更加艰辛,其更是造成祥子悲惨命运的根本。

 

 

 

幽默诙谐

 

 

郭沫若曾用“寸楷含幽默,片言振聩聋”这样的诗句赞美老舍幽默的艺术魅力。幽默诙谐是老舍作品的总体风格,也是《骆驼祥子》语言的又一鲜明特色。老舍先生总强调:“幽默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爱,而不是由文字硬挤出来的。”老舍将生活中的幽默从生活的原始矿藏之中,以敏锐的观察力提炼出来,并进行加工,透过生活窗口,发掘出世界中的可笑之处,而后巧妙地表现出来。《骆驼样子》中的幽默大体可分为两种:一是含有讽刺的幽默,二是夹带辛酸和同情的幽默。它们并不停留在文字层面,而多包蕴于事实之中。这或“含笑的幽默”或“含泪的幽默”有机结合在一起,就使整部作品充满了极具冲击力和独具匠心的艺术表达效果。
(1)语言运用故意错位
在正常的语言运用中,话语在语体、风格、方式上必须保持一致,才是得体的;而我们可以经常看到古语词、外语词、俗语词、专业用词等与现代常用词汇混用以及大词小用、句式变异等现象。这是作家有时为了某种目的,在不致于被读者误解的前提下,故意造成语体风格和表达方式上的不协调。这种做法,常常使读者在阅读理解时发生心理转折,由此产生一系列的对比、联想、推理,从而感受到作家这样使用语言的生动或幽默来。这些词语、句式的变异使用形成了语体风格的不协调,也使话语产生了较明显的幽默感。这种语用现象在老舍的《骆驼祥子》中俯拾即是。
杨宅用人,向来是三五天一换的,先生与太太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工钱。只有这个张妈,已经跟了他们五六年,唯一的原因就是她敢破口就骂,不论先生,哪管太太,招恼了她就是一顿。以杨先生的海式咒骂的毒辣,以杨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壮,以二太太的苏州调的流利,他们素来所向无敌的;及至遇到张妈的蛮悍,他们开始感到一种礼尚往来,英雄遇上了好汉的意味,所以颇能赏识她,把她收作了亲军。
“海式”“天津口”“苏州调”,可为南腔北调不绝入耳;“雄壮”“流利”“所向无敌”“英雄”等词语,褒义词贬用、大词小用,既体现了老舍先生语言的幽默,又极生动地讽刺了杨家的蛮横和欺软怕硬,令人捧腹。在这里,老舍先生故意造成语体风格的不协调使人随时感到幽默,同时也让人感受幽默所带来的讽刺效果。

(2)妙用情节反转的手法
小说中有一种反转手法,就是指小说在情节上突然让人物的心理情境发生出人意料的变化,或使主人公命运陡然逆转,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往往形成戏剧性的效果。
“咱们俩的事,一条绳拴着两蚂蚱,谁也跑不了!你等等,等我说明白了!”她转过头来,冲着老头子,“干脆说了吧,我已经有了,祥子的!他上哪儿我也上哪儿!你是把我给他呢?还是把我们俩一齐赶出去?听你一句话!”
……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并没有怀了孕。像变戏法的,她解释给他听:“要不这么冤你一下,你怎会死心踏地地点头呢!我在裤腰上塞了个枕头!哈哈,哈哈!”她笑得流出泪来:“你个傻东西!甭提了,反正我对得起你;你是怎个人,我是怎个人?我楞和爸爸吵了,跟着你来,你还不谢天谢地?”
三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虎妞一味追求人力车夫祥子。本来,虎妞是丑陋、刁怪,沾染着寄生性的厂主小姐;祥子是朴实、健美、勤劳的城市贫民。两人的年龄、出身、地位、志趣爱好相距甚远,缺乏爱情的基础,但由于种种原因,却意外地结合了。老谋深算的虎妞为将祥子俘虏到手,设下圈套,先引诱祥子上钩,然后谎称“我有啦!”步步紧逼祥子就范。结婚的当天晚上,她见木以成舟,便坦言自己并未怀孕,是“裤腰上塞上了枕头”。
这一情节的可笑之处,就在于虎妞利用荒唐的手段,使憨厚的祥子跌落圈套之中,乖乖地成了她的猎物,事情出现了异乎寻常的滑稽性结果。老舍把握住了这一事情的矛盾性,从容安排,层层递进,先制造出一种假象、悬念,继而着意渲染,然后突然来个反转,使真相大白,幽默感顿生。老舍的技巧就巧在这出其不意,骤生反转上。
(3)大胆运用奇特的比喻
《骆驼祥子》中比喻句特别多,生动形象,新颖有趣,层出不穷,呈现出既平淡朴实又幽默风趣的语言风格,产生出别具一格的艺术效应。
①“他只管拉上买卖,不管别的,像一只饿疯的野兽。”(第五章)用一只饿疯的野兽来比喻祥子这一本体,表现出祥子被兵抓去丢了车后,一心想再买车,不择买卖、只顾赚钱的情况。个别比喻写出了人物的精神状况。
②“你野鸟似的惯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第十一章)这是孙侦探抢祥子的钱时对他的比喻。用“野鸟”比喻祥子,表现出祥子自由、不愿受拘束的性格。
③“他像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只知道缓一口气就好,没有别的主意。”(第十二章)把祥子比作“被厨子提在手中的鸡”,表现了祥子被孙侦探抢完钱,离开曹宅后,有苦无处诉,只能喘口气寻求安慰的情况。
④“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妖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只是一块肉。他没了自己,只在她的牙中挣扎着,像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第十五章)用“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来比喻,表现出祥子没法逃脱虎妞的生活圈子,整天绕着虎妞转。
⑤“他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也能作个好鬼似的。”(第一章)在这个地狱里都会是个好鬼的祥子,在人世间却没能始终成为一个好人。随着生活中的打击,他成了另一个人。“他吃喝嫖赌,他变得奸诈,变得狡猾”,甚至为了几个钱出卖人命。拉车曾经是他唯一的指望,后来却憎恨拉车,连他的外貌,也变得肮脏了。幽默中饱含着辛酸的泪水。
⑥“像留声机片。是转着圆圈说的,把大家都说在里边,而没有起承转合的痕迹。”(第七章)比喻高妈说话圆滑。
如此等等,举不胜举。这种奇特的比喻既出人意外,又合乎情理,使得事物本身所具有的矛盾更加形象生动、鲜明,于是便增强了幽默感。
(4)荒诞的艺术夸张
夸张是艺术表现的本质之一。古人说“壮辞可得喻其真”(《文心雕龙,夸饰》),是有其道理的。因而,语言的夸张是艺术化的一种常用手法。作为一种修辞手法,夸张具有扩大、强化、渲染等作用,能给人以更深刻的印象。老舍的夸张不同于“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壮美,而是一种“让乞丐炫耀自己”的诙谐。《骆驼祥子》中有很好的例子,例如:
①那毒花花的太阳把手和脊背都要晒裂。
②甚至于铺户门前的铜牌也好像要被晒化。
③她的脸红起来,黑红,加上半残的粉,与青亮的灯光,好像一块煮老了的猪肝,颜色复杂而难看。
④她的脸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灯光照得显出点灰绿色,像黑枯了的树叶上挂着层霜。
这类句子,老舍所用的夸张从事理上看往往到了近乎荒诞的地步,在一片喜剧气氛中使夸张对象得到极度变形的表现。而这样又往往有违常理,有一种隐性的“自贬”意味,是用最极端的眼泪代替了最极端的笑。

 

 

 

总之,《骆驼祥子》的语言如一杯香茗,初读觉得平淡无奇,然而愈是品味便愈发觉它的馨香。正如老舍自己说的:“既决定了不利用幽默,也就自然决定了文字要极平易……我就注意到如何在平易中而不死板。恰好,在这时候,好友顾石君先生供给了我许多北平口语中的字和词,给平易的文字加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味儿。因此,《骆驼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语言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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